中秋過後,腸胃溫存的甜點滋味仍處於發酵,回甘的情緒。
這時候,宜說宜寫,宜共享宜獨品,宜探究宜追溯淵遠流長的糕餅鋪,百年老店,一日不可無的冰品飲料。
於是,語文班的專題課,就在一片綺麗雲朵流轉,華彩氣味漂浮的氣氛裡,興奮而浪漫,浮誇而務實地進行…….
同樣的教室,同樣的課程,同樣的時間,因為每個人帶來的點心而像同樂會那般花枝招展,那樣花團錦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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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孩說,學姊、同學、父母都很訝異老師這番操作,好奇高中生的課堂竟如此俏皮活潑。
期待羨慕的眼光讓她們如明星走紅毯那樣自豪,虛榮的心情膨脹如表面張力,飽和得近乎亢奮。至於她們自己,雖認知這是寫作課,但重回幼稚園吃點心的輕鬆,仍不禁幻想各種可能發生的情景,內心脹滿五彩繽紛的小曲。
這是寫作課程的第一步,挑起想像,為出場醞釀情緒,以感受為接下來的進行的即興劇打光。
接著是輪番敘說帶來的點心,起心動念的選擇、物質形貌色香口感的特色。這部分加入了評比,讓每個人既是推銷員、小編、說書人,也是饕餮客,同時在市場競爭淘汰機制下,思考該如何脫穎而出。
這是寫作課程的第二步,以宣傳、行銷的姿態,誇張的、繪聲繪影的向同學介紹帶來的點心,強化從心到身體的表情動作,自語言到腔調的抑揚頓挫,都關乎台上台下眉眼間的解讀,和快速轉換策略。
這樣類似演出的描述,讓寫作者明白文字不是平面的,而是立體的,展現出的內容不能自說自話,而是能提供讀者情緒共鳴、傳遞價值的對話。
這一輪融會於活動中的體驗、觀察,品賞,目的在以說故事呼喚傳遞情感,滲透觀點。寫作課程前章,就這麼在票選最想吃的點心、分析行銷技巧,以及打動原因的交流中,歡然收束。
女孩不知道的是,所謂的寫作技巧已在她們不知不覺間運用於敘述裡,所謂的文學觀也隱然可見。
當心理、情緒膨脹到某個高點之際,終於要吃點心了!
這時候轉移陣地到戶外,面對藍天白雲,如茵綠草,心情頓然如飛起的汽球,飄飄然,悠遊然。此時,女孩捧著點心如呵護易碎的珍寶,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裝,深吸一口氣,寫下混合前段鋪陳的情味,與此刻氣味如煙所刺激,挑逗的記憶、感覺、剎那間的美好。
接著咬下一口,含在嘴裡,感覺食物在唇齒舌尖慢慢濕潤、融化、成條成塊成片成碎片的變化;感覺表皮、內餡的質地、味道層次;感覺流入齒間縫裡,滑落咽喉,臟腑如豬籠草包裹的畫面。
這段過程其實不過二、三分鐘,對女孩而言卻是一生從未有過的經驗,尤其對比於前奏的等待,此刻心裡迫不及待卻被拉扯停滯的狀態,衝突的留白,矛盾的衝擊,阻塞的縫隙,帶來的震撼讓他們在細節描述、感知觸發有了突破性的進步。
隨著這段慢板之後,是充滿笑聲的跳音,點心形色和享受美食的三連音。
無論是女孩自己做的蛋黃酥,名店秒殺的蛋黃酥,日本包上金箔如金莎巧克力的蛋黃酥、精美盒裝的蛋黃酥,近百元的蛋黃酥;或是咬起來如打怪的蝦味仙,迪化街買來的三色薯條、續命糧食小泡芙、海鹽餅乾、日式紅豆鯛魚燒……,空氣中飄溢著點心帶來的美好心情,讓人彷彿置身於秀拉「星期日午後的嘉特島」、莫內「草地上的午餐」那樣浪漫的時光。
這是飲食寫作的基底,由一張照片圖像的創造到拍電影,從感受感情的意念到意象。
回到教室之後,是博的延伸,廣的衍生,和深的探索思考。
當蒐羅廣式、台式、日式、韓式、歐式點心飲品種類、做法之後,向下挖掘出歷史、人文、風俗、經濟、政治的筋脈竟如盛大的交響樂,繁複而豐沛。其間固然有環環相扣的因果,更多的是偶然巧合的撞擊。譬如衣索匹亞萌起的咖啡、葡萄牙的蛋塔、法國老奶奶檸檬蛋糕。
透過一層層所見,所聞,向底探究追蹤,有如俄羅斯娃娃般的趣味,也有似剝洋蔥的神奇發現,和骨牌間連鎖中變化,變化中環環相扣關係的統合。
原來,小小的點心飲料藏著大大的學問。從宮廷開始玲瓏精緻的點心,自帶貴氣,即使流傳民間因為庶民而千變萬化,但精挑細選的材料、繁複工序和代代相傳嚴守的態度仍是讓人回味的關鍵。
一周之後,收到這節課以茶席般的儀式、水墨渲彩的鋪陳,女孩回報一篇篇心動的作品。或以曼妙的比擬品味眾茶之人間況味,或細寫滲透於泡茶之間的哲思玄想,屬於中國的生活態度;或綰合大歷史與移民遷徙、政權經濟,爬梳飲茶文化;或暢談各地台式冰品點心飲料,百花齊放的榮景。個個吃得開心,讀得過癮,寫得歡樂,尋常小吃的不尋常就這麼在眼裡,嘴裡,心裡,漾漾然。
「每一種茶都有自己獨特的韻味。綠茶清新,彷彿春天的氣息,氤氳山間雲霧花露;紅茶濃郁,像是秋之枯荷楓香,老味孤寂裡自有沈靜之定。烏龍茶介於兩者之間,清爽醇厚並存,宜談空說有擺龍門陣,也宜廟前胡琴二胡送行客;至於普洱茶則像經過歲月沉澱的長者,深沉內斂,回味悠長。」
「我的手把握著持壺柄的力度,定了定神,看著流水擊打在杯壁上,回旋成一個小小水渦,激蕩起清漣許許,似一曲毫無錯謬的鼓瑟和嗚。
倒盡盞中清水,即使沒有放入茶葉,但杯中已有些許沁人心脾的香意,此即溫杯。輕輕拔動手中的茶撥,以心感知著茶盞間噼剝作響的茶葉跳動的聲響,仿若叩響了歷史古老的門扉,靜候著有心人。
接下來便是最重要的添水了。此時,心要沉穩寧靜,水入壺中,像是畫者在宣紙上輕手勾勒,一筆破開了紙上的墨色。茶葉不停地浮動,舞蹈,似戲台上的花旦旋開的裙角,又似山間翩然起舞的雲中仙,眼間含著千年山河。
淺飲一口,齒間僅有淡淡一縷清苦之香,令我浮躁的心中生出了一隅靜謐。茶是苦澀的,生活中又何嘗沒有苦澀?古人眼裡「沈時坦然,浮時淡然」的,不僅是水中翻飛的茶葉,亦是「浮沈皆看淡,驕躁皆歸靜」的豁達生活態度。
常言人生如茶,得意時不驕躁,失意時不黯然,便是沏了一杯人生的好茶。」
「華夏文化三千多年歷史中,點心一直是不老不死的美人,從古時王公貴族的專利到現在常人的日常,它變換姿態,樣式更精更繁,不變的是人們對它魂牽夢縈,爭相追捧,愛不能捨的迷戀。
唐宋是集繁華的朝代,精緻細點的紀錄隨之增多,不再是《周禮》中樸素帶過的糗餌粉粢。光滑白膩的酥山,有時素衣,有時一身貴妃紅,還精細的奉上鬼斧神工的滴酥工藝;有時粉雕玉琢的在雕酥中刻劃面容,若要錦上添花,便戴上一朵明豔的頭花,像不像神雕俠侶中的小龍女,著素衣固然讓人覺得聖潔不可侵犯,但在嫁與楊過時的那紅衣裙,卻也著實明豔不可方物。
起源於清代的大八件,十足是老北京的派頭,富家的豪氣。太師餅有種不容置疑的大家風範,配一壺茶,往那一坐便大有高官的樣子。經典的油酥皮、經典的氽炸,坐實了正統的宗室血脈!壽桃餅直勾勾的站上殿堂至高點,誰叫它是麻姑的信物,其尊貴連皇上都得焚香祝禱。囍字餅的雙喜彎彎繞繞,你儂我儂繾綣綺麗,放閃真愛永傳的誓言。把期望寫在銀錠餅,比放天燈更實惠,那吃在嘴裡的願想就這麼在吞嚥中化為信念。…..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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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高一的練習,以經驗、想像、概念、文史點亮如一盞盞天燈,照亮自己寫作的路,也為這樣的課程繫上幸福的蝴蝶結。
作者:陳嘉英
國立臺灣師範大學閱讀教學課程講師、景美女中語文資優班教師及召集人、曾獲台北市特殊優良教師與台灣省師鐸獎。
著作:《課堂外的風景》(與陳智弘合著)、《凝視古典美學:高中古文鑑賞篇》、《寫作力》、《打造閱讀的鷹架:教你如何閱讀》、《閱讀力:三招教你破解閱讀密碼,強化競爭力》、《從世界名著經典出發,提升你的人文閱讀素養》、《第一本教你寫好學測國寫的作文書──議題導向的閱讀與寫作》、《誰說文言文很沒趣:用文史放大鏡看高中必讀的15篇經典》等。
本文章來自《桃園電子報》。原文:副刊/課堂上的點心人文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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